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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峭峰:班主任

0人浏览   2025-03-13 14:58:00

老师的忙碌和喜怒,始终不失从容,她以清雅的品性,伴护着我们的人格成长。

墓碑上,是这位女性中年后期的黑白照片,她是我见过的很端庄的女人。这种称颂,并非因心底的敬意,再叠加生死场的肃穆,就对用词失去了约束。离别几十年后,全班站在墓前,和老师阴阳相望。我们既以少时角色,注视着可遇不可求的师长;又以成人眼眸,去打量另一位成人。

1974年入读中学,初见老师,我倒吸一口冷气,没有准备好,接纳如此貌好的中年女性出任自己的班主任。记得有人说过,早年,你们的老师一袭素色旗袍,婀娜走出和合坊的瞬间,能让半条霞飞路为她屏住呼吸。我无法以写实语言来描摹老师,她具备许多生动,神韵里也并非看不到妖娆,但都止于浓稠。

老师对我们的教化,是从自己的格调开始的。她的穿着和发式从无刻意,但我们几十双少年的眼睛,却总能领略到她的别致。从老师身上,我隐约意识到,一个人拥有某项卓越,比如美貌,又能处之以淡然,是不寻常的。

老师讲究因材施教和言传身教,几乎不使用流行套语,她要求学生用心做人做事,无愧于自己。几十年过去,反观老师当年取法自然的教育观,对我们的一生极有裨益。因她,我们少听很多人云亦云的低质说教。事实上,也没有谁,因为老师未过分敦促,就没能达到本该达到的高度。

老师的忙碌和喜怒,始终不失从容,她以清雅的品性,伴护着我们的人格成长。这份影响,弥足珍贵。

上世纪40年代,一位南汇六灶的学子,在市内就读圣约翰大学医科,他租住和合坊一个亭子间,房东的妙龄女儿,后来即是我的班主任。撑着油纸伞而来的盐乡后生,后来成了骨科名医,他的女儿恰在老师班里,自然是我的同学。1977年11月,为应对突然恢复的高考,学校以本班及另一个班为基准,筹建两个理科提高班,老师出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遗憾,名医女儿统考总分差了一点。老师说:“我和她家善缘不浅,悄悄把她留在班里,也不是绝对做不到,但会有一名本该进来的学生,被顶替了。不坚守公平,还算什么名校?”

公平,在老师眼里是最起码的,也是很大的事。

毕业很久,有位女同学描述,当年,她在家里用火钳烫发,碰到脖后衣领留下焦痕。老师把她叫到一边,说:“你觉得好看吗?你让有见识的人看到了冲动和粗心。”正值青春期的女生觉得狼狈不堪,事发多年仍未释怀。

今天,学生的年纪超过了那年的老师,但老师当年对女生的施教是否过严?男生们会在私下说,即便有偏失,也是老师出于对女性更臻完美的敏感。于是,有人嘲讽我们是受性别偏袒的巨婴。

印象中,老师唯一没有把持住情绪的,是在原班级解散前的最后一课。向拆分出去的学生道别时,老师泪光闪烁。她似有割弃之感,她明白,他们将面临高考失利的打击。

统考成绩证明,我报考理科远比文科成功率大。老师没有做任何规劝,而是和我并肩去承担结果。她说,我已把你托付给有经验的语文老师了。万一,你放弃报考文科,提高班的门,还是为你开着的。

这个下午,有一点薄阳照进教室,各种类型的男女同学一律成为伤心的泪人。师生的泪眼里满含分别的不舍,抽泣声持续地在教学大楼飘荡。校长说,这是校史上,未有过的撩动人心的集体哭泣。这个感伤的下午,终结了我的少年时代。

距高考十天,我得了麻疹,高烧七天不退,医嘱绝不允许复习,我情绪烦乱。高考结束后,老师说,“麻疹对婴儿的传染很厉害,女儿刚生了孩子,我有点怕,就没去看望你,对不起啊。”她双眼殷殷,期待谅解。那一刻,我有些昏眩,她突然给了我混沌初开的存在感。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如此重要。

晴朗的春日,我们来到老师的墓地。

面向墓碑,我们和遗像上的老师重逢并相望。老师的眼睛慈美而会心地注视着我们每一张面孔。离别那么久,师生毫无疏离之感。我们将洁白的花瓣,洒满老师的安息之地。我们双膝触地,让心中的感恩淋漓涌出。看见有人轻抚老师的脸庞,那只手,就是曾经拿着火钳烫发的手。只在瞬间,我心颤抖。

惊鸟拍翅而去,墓地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