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2日,2024布克奖在伦敦揭晓,英国作家萨曼莎·哈维(Samantha Harvey)以小说《轨道》(Orbital)获得该奖以及5万英镑奖金。评审团表示,“我们对《轨道》一致承认了它的美丽和野心。它反映了哈维对我们共同拥有的这个珍贵而又不稳定的世界的非凡关注。”
今年1月,中译出版社推出了《轨道》中文版,距离她获得布克奖不过两个月时间,萨曼莎·哈维也多次在不同媒体报道中提到,中国是第一个购买版权的国家。藉此,本报记者对萨曼莎·哈维进行了专访,她回溯了该书在英国疫情期间的创作过程,也对当下世界的动荡表达了担忧和反思,“我们是一个拥有巨大力量的物种,而‘希望’并不是我们唯一或最好的资源。”
许多个失眠的夜晚,萨曼莎·哈维坐在那个“寒冷、发霉、陈旧的房间”里,在未经装饰的书桌前,面对写了几页的稿纸,犹疑于自己是否要放弃眼前这个新作品。这是一个发生在国际空间站里的故事,尽管她曾在英国巴斯的当地天文博物馆工作过一段时间,但这并不是她胜任写太空题材的坚实理由,比起这段工作,更能给她信心的反而是自己过去出版的四部小说。从关注阿尔兹海默病到“中世纪谋杀谜案”,萨曼莎·哈维在她的小说中一直探索着存在、时间、信仰和记忆的哲学问题。困扰哈维很久的失眠,让她清晰地在安静的夜晚感受着扭曲的时间,就像自己的小说主题在回应她,再加上隐居在一座位于乡村的16世纪老房子里,她几乎确信自己不会成功写出第五部小说,给即将到来的40岁一个满意的馈赠。
她形容那段时间的状态,“太缺乏冒险精神、太不切实际、太胆怯了。”然后,稿纸被关进了抽屉里。那是2022年,欧洲许多地方因为疫情变得封闭起来,这让萨曼莎·哈维感到焦虑,她再次打开抽屉,似乎看到未完成的稿纸里存在着某种能量和脉搏,她决定尝试继续写下去。在那段时间,萨曼莎·哈维观看了无数小时的国际空间站在线视频,看到地球日出日落的美景,看到不同国家俯瞰呈现的地貌。当然,她告诉记者,也被中国的一处美景所震撼,她确定那是九寨沟的秋色。在特殊的时间里,她意识到“我们无法逃离彼此,也无法接触到其他人”,就像小说中的六位宇航员,自带各种文化背景和性格,却因为身处同一个封闭空间而需要重新调整自我。
获奖后,家乡巴斯的书店为《轨道》设计橱窗(出版社图)
她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这部小说,最终成书时英文版只有136页,对于它的市场表现,她最初并没有信心。很快,销量数字告诉她市场欢迎这部薄薄的“太空现实主义”作品,直到入围了2024年的布克奖,并在11月最终脱颖而出获奖。她无法再像自己喜欢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过隐居生活了,开始忙于接受采访和出席活动,还得继续在巴斯泉大学教授创意写作硕士课程。读者和媒体评论告诉她,阅读《轨道》就像是看一部关于孤独星球的电影,美丽、脆弱且孤独,布克奖评审团则表示“一致承认了它的美丽和野心”。
美丽,是显而易见的,不仅是转换视角看地球,更是在提醒读者转换视角看待共同的家园。而野心,最初是在小说结尾的那个疑问,“在这个新的太空旅行时代,我们该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然后,是萨曼莎·哈维看到现实中战争的持续不止,是美国再次进入特朗普时代,于是她开始更多呼吁和平、保护生命的尊严和人类社会的未来。在采访中,她也特别提到《轨道》的外文版权已经售出了四十多种,而中文版权是最早确定的,这让她对作品能被中文读者阅读而“充满感激与荣幸”。
[英] 萨曼莎·哈维 著 / 林庆新 译 / 中译出版社
今年1月,中译出版社推出了《轨道》中文版,距离她获得布克奖不过两个月时间,中文版权的“抢先”,早到了作品还未完成之际。该书编辑王诗同告诉记者,出版社在2022年便通过版权代理看到了《轨道》的部分文字,因为主题和优雅的文字很快获得了社里支持,提前确定了版权。之后经历了长时间打磨的翻译和装帧设计等出版流程,赶上了今年1月的北京图书订货会。获得布克奖则是让这份决定多了额外的惊喜和“运气”。
萨曼莎·哈维说,对这个世界提出希望或失望还远远不够力量,阅读或写作的意义,是看见这本书送到中文读者的手里,已然在确证一种人类情感,“我们创造美好的事物,渴望分享彼此的内心和思想。”
“我们必须具备转换视角的能力”
记者:按照以往的经验,获得布克奖之后,作品的销量和版权都会有明显增长,现在中文版《轨道》也推出了,你的生活是不是发生了很大变化?
萨曼莎·哈维:自从获奖以来,我的生活发生了既琐碎又深远的变化。从日常层面来看,我的日子变得有些不同——写作的时间减少了,接受了更多采访,处理了更多邮件和财务事务等。在这些表面变化之外,我的生活在更深层次上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现在,我有一种解放的感觉——或许现在还无法真正体验到这种解放,因为一切都太忙碌了,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将会愈发清晰。赢得这样一个奖项会让世界为你打开大门,带来无数可能性和机遇。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书籍的销量之好让我感到震惊。而且,《轨道》已有约四十种语言的译本,这实在是非同寻常。我应该特别提到,中国是第一个购买版权的国家,甚至早在这本书尚未在英国出版之前,中方就表达了兴趣。
萨曼莎·哈维给中国读者的手写信,“从近地轨道上看,中国的许多地方都美得让人叹为观止。”
记者:回看《轨道》的创作过程,似乎是在欧洲疫情严峻期间完成的,什么样的契机或灵感促使你选择了这样一个专业知识很复杂的题材?
萨曼莎·哈维:这本书主要部分是在英国社会停摆期间写的,但它的创作始于更早之前。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充满情感的项目,我想写出当我看到太空中地球影像时心中涌现的那些情感。我一直想象这本书应该具有如绘画般的色彩感,充满光影,安静而庄重。我希望它能描绘人类在太空中的真实生活,成为一部“太空现实主义”作品。
这本书的创作涉及大量的研究,每个段落、每句话都经过仔细考证。我热爱研究,原因有二:首先,我喜欢发现新的事物;其次,我喜欢思考如何将这些学到的事实转化为引人入胜的小说文本——那需要令人着迷的文字。这种从事实到魔力的文字转化,正是我认为的小说本质所在。
记者:的确,小说开篇就描绘了一个梦幻的太空场景,让人想起印象派画作。那些对地球画面的描写也让我联想到阅读一些作品的感受,比如麦尔维尔的《白鲸》、川端康成的《雪国》,如果让你列举五部对自己产生影响的作品,会是哪几部?
萨曼莎·哈维:你提到《雪国》,这让我觉得很有趣,因为这本小说一直是我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当我开始写作《轨道》时,它隐约存在于我的脑海里,虽然并不是在主题或故事层面,而是在氛围层面上。除此之外,对我影响深远的作品还有若泽·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玛丽莲·罗宾逊的《家园》、乔治·艾略特的《织工马南传》、特德·休斯的《生日信》。当然,换一天,这个书单可能会完全不同。
记者:空间站每天绕地球轨道16圈,读者也跟随欣赏了16次日出日落,看到了许多国家的美景,其中一圈你写到“他们向上飞行,穿越中国的大山,经过九寨沟那令人惊叹的秋日斑斓景色”,九寨沟拥有震撼人心的美,你为何特别选择这处中国景点?
萨曼莎·哈维:我从未去过中国。我曾经在日本旅居过两年,当时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没有去中国旅行。从近地轨道俯瞰,中国的景色美得令人惊叹——辽阔的土地、丰富多样的地貌。有一天,我观看了一段视频,画面从中国中西部地区掠过。当我放大仔细观察时,我发现了一些特别而独特的景观——那些惊艳的山脉和湖泊让我惊叹不已。我查阅了地图,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九寨沟。《轨道》的故事发生在十月的某一天,于是我开始研究九寨沟的秋色,觉得它美得令人无法忽视,最终决定在书中提及它。我非常希望有一天能亲自去看看。
央视纪录片《航拍中国》里的九寨沟
记者:地球上的幻彩美景,也在提醒身处狭小国际空间站里的六名宇航员,他们身上的文化多样性可以从冲突转化为融合,没有主客之分。你也几次巧妙利用了画家委拉斯开兹的画作《宫娥》来提醒读者换一个视角审视我们的地球。
萨曼莎·哈维:是的,我确实这样认为。我们通常会习惯性地把自己视为主角,而把所有其他事物或人看作客体。这是一种非常正常且实用的生活方式,但它也有局限性。如果我们想要活得更好、更和平、更有意义,做到善良或至少不去伤害他人,我认为我们必须具备转换视角的能力,正如你所说——学会将他人视为主体,并认识到,尽管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是中心,但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我们并不是任何事物的中心,至少不比其他人或事物更重要。童年时期,我们需要学习这个道理,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我们会不断遗忘的教训。人们更倾向于认为生活就是一个“主—谓—宾”的结构:我永远是主语,而你永远是宾语。而《宫娥》是一幅美丽且巧妙的作品,它打破了这种简单的主谓宾结构,因此它成为我小说的完美象征。这并不是要否认个体差异,让所有人都变得相同,或让一切都融合在一起。相反,这是关于认识差异,并学会跨越这些差异的过程。从我的经验推及他人的经验,从他人的经验再反观自身。
委拉斯开兹《宫娥》,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 藏
记者:这当然是当下世界迫切需要的观看视角,尤其是站在了太空这个角度。或许这也可以解释,《轨道》在入围布克奖之前,就已经是入围名单中销量最高的作品了。
萨曼莎·哈维:也许首先是它相当短小,而且在概念上也很简单——故事仅发生在近地轨道上的一天。我认为,它在主题上与许多其他小说都不同。我们很少能看到这种“太空现实主义”类型的作品。通常,涉及太空的文学作品大多属于科幻小说。但这本书在很多方面都是一部小巧而独特的作品,因此我对它的受欢迎程度既困惑又惊喜!
“写作是一种对生命的整理和消化”
记者:与此同时,也有一些评论声音认为《轨道》读起来更像一部非虚构作品,叙事情节太少,人物形象也不够丰富,这类批评观点有困扰到你吗?
萨曼莎·哈维:我并不为这种批评感到困扰。我认为这是一种合理的看法,毕竟,这本书没有太多情节,也缺乏激烈的冲突或戏剧性的关系。但对我来说,这些并不是缺陷,而是一种邀请——邀请读者思考:一本没有冲突、没有灾难的小说是什么样的?一本一切都安然无恙、专注于美与陶醉的小说,又会如何?一本涉及人类但并非以人类为核心的小说,又能带来怎样的阅读体验?这正是我在画作《宫娥》中看到的吸引力。
当我们被赋予一系列不同的视角,世界就会颠覆和挑战我们。叙事被多重视角所打散,以至于我们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在谁身上?这些,正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
[英] 萨曼莎·哈维 著/ 王烨炜 译/ 磨铁·浙江人民出版社
记者:你的非虚构作品《睡不着的那一年》也刚刚推出了中文版,其中分享了作为失眠患者的深刻体验,许多人苦于失眠影响正常生活,你似乎找到了借助失眠来介入创作的方式,尤其是对创作《轨道》。
萨曼莎·哈维:失眠曾经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的日常生活。由于它,我有许多事情无法完成。然而,写作是我仍然能坚持做的事情,我对此深感感激。我想,这是因为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其根本的存在方式,我通过写作体验我的生活、自我和思维。写作就像是一种梦境,是一种对生命的整理和消化。
萨曼莎·哈维(中)与评委萨拉·柯林斯、李翊云、埃德蒙·德瓦尔、尼廷·索尼和贾斯汀·乔丹
记者:颁奖仪式上,你表示要将自己的胜利献给那些“支持地球而不是反对地球、支持其他人类、其他生命的尊严而不是反对其他人类、其他生命的尊严以及所有为和平发声、呼吁和平、为和平而努力的人们”,面对当下纷争四起的世界,许多人有迷失感,期待在文学和艺术中寻找一种确定性,你认为文学应该承载传递希望吗?
萨曼莎·哈维:很难说我对世界仍抱有信仰或希望。我看到太多值得担忧的事情,而且这些担忧与日俱增。气候变化无疑是我们最应该关注的问题,因为它关系到整个地球的生存,但我们在应对上却步步倒退。希望本身是空洞的、被动的,仅仅拥有希望是不够的。我们是一个拥有巨大力量的物种,而“希望”并不是我们唯一或最好的资源。
但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依然美丽,生活着许多奇妙非凡的物种,其中也包括人类。我不会对人类失望。我曾观看过大量地球的太空影像,逐渐对我们这个物种产生了同情——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努力求生,面对无数复杂的挑战。我们是一个能够展现细腻、善良和无私的物种。我们创造美好的事物,渴望分享彼此的内心和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阅读和写作的意义,也是所有艺术形式的核心。而我的作品能在中国以及世界范围内被阅读,对我来说正是这种人类情感的最好证明。这让我深受感动,也充满感激与荣幸。